作者简介：石志滚，男，苗族，60后出生，都安县永安镇八达村人，广西区贵港监狱人民警察，热爱文学，热爱苗族文化，有作品发表在一些报刊，系都安作协会员。

巴狄雄与苗族丧葬习俗

文/石志滚

孟冬时节。

在老屋住了几夜，到田埂上转了几圈。与挺立在冬日里行将收割的包谷对视，与趴伏在暖阳下业已耕作的泥块交谈，秸秆味和黄泥香沁人心脾。后山，鸟儿清脆的叫声划破密林，不时抖落片片红叶。小鸟不明白，满树枫叶为何不留守树梢，却甘愿“落红，化作春泥”。“空山新雨后，天气晚来秋”，我想我是挥之不去对于故土的思念了。无论出门多远，只要踏到这片土地，心便安然。

乡土的那些人和事，总是让我系念萦怀。比如，巴狄、巴狄雄和苗族丧葬习俗。

巴狄是苗族法事的苗语称谓。巴狄雄是主事巴狄的苗族师公，是与鬼神打交道的神职人员。巴狄雄用纯正的苗语唱诵祭词，以虔诚的心帮助亡灵上天国，与天地沟通，与先祖神灵对话。说白了，巴狄雄干的是死人的活。

孟子说：“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，惟送死可以当大事”。意思是说，子女伺候父母，有不懂之处可以请教，不是难事，而送死要让参加丧事的人都满意并非容易，是大事。送死是一种孝，丧礼是家庭伦理道德的升华，更是孝与善的体现。

我平昔无意理会巴狄雄的行当，只知道某个苗族人家有人去世了，就请来巴狄雄主事丧礼而罢。直至近年，我去往苗族丧家吊丧次数多了，方才对巴狄雄予以关注。这不，因为操办父亲的丧事，便对巴狄雄的事儿拾趣上心。故而有了巴狄是一种习俗文化的认知。

“骗谁也不得骗死人”，巴狄雄说话不惧贻人口实。但乡人却说巴狄雄讲话实在，做事靠谱，信得过。

我父亲93岁终寿。重阳节那天早上，他较为自在地吃下一小碗营养米粥，晚餐时又争气地噍了两口鸡汤。当半弯月儿挂在后山上空时，他安静地长眠而去。我最大的安慰是，父亲不是饿着肚子冥寿。

依照巴狄雄的指点。次日，儿孙们行孝守灵一天。到了下半夜，在众乡亲陪同我们绕棺，行告别仪式后出殡，将父亲入土为安。既而，由巴狄雄主事招魂，把父亲的亡灵招回，引入堂屋祖宗神位。

苗家人守灵与周边兄弟民族不尽相同，比如灵柩首尾不是与堂屋的正向相向摆放，而是横放在堂屋，表示出殡前舍不得老人离去。还用一张砂纸覆盖堂屋香火牌位，意思是不惊动祖上。

招魂仪式大约一个小时。巴狄雄将我们备好放在簸箕里的大小两种糍粑和一碗大米，端至厨房灶台边，以四个大糍粑为四个脚柱，再用小糍粑，在四个脚柱的基础上，砌起成小房屋样（寓意是给亡灵建造新房，让其有家可归，不成野鬼）。然后由父亲的长子我的大哥点燃香烛，插在小房屋前。因我是与父母一起生活当家的儿子，巴狄雄便叫我面对小房屋席地闭目静坐，陪同招魂。只见巴狄雄念念有词，唱着我半懂不懂的祭词。我听着听着，不知不觉进入似梦非梦的境地。冥冥中有人说父亲从前是如何如何的辛苦，我们姊妹几个是多么多么的不听话，又怎样怎样地长大成人。那人转而对父亲说你是村里的寿星，儿孙满堂，老有所养，是有福气的人，可安心驾鹤西去，今后要多多保佑儿孙超凡入圣。良久，只觉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，我如梦醒来。巴狄雄将我扶起，并从尚未燃尽的香烛中抽出一支香，叫我们姊妹几个随他走到堂屋，他将香插入祖宗神位的香炉后吩咐，今后逢年过节要记得给祖宗烧香烧纸。如此这般。至此，父亲的后事顺利收蓬。

父亲的后事用时不到两天。简单、得当，我们没有太多的奔忙，没有过于悲恸。仔细想来，除了感激邻里乡亲的守望相助，对于巴狄雄的主事，或者说对于巴狄雄纯朴的职业操守，我打心里敬服。

我去过山外平地那边亲友家参与吊丧。他们好些家庭后事办的繁冗，有的耗时超过十天。事主也承认太过折腾，而且劳民伤财，可就是抹不开面子去从简张罗。有些家庭甚至耗尽多年的积蓄或举债奔丧，应了坊间那句“死不起”的口头禅。

我与巴狄雄直面相谈。论及外边冗杂耗时的丧事仪式时，巴狄雄说，入土为安是丧事的基本原则，人死不能复生，不及时入土安葬不见得是好事，操办死人的事，不得搞累活人，更不能损害东家。巴狄雄还说，巴狄是一种傩文化，文化是用来共享的，不是用来坑人。

巴狄雄的话，让我想到几年前的一件事。那年十月，一位吴姓苗族阿婆96岁仙逝，风水先生说她死的那天日子不好，克子克孙，要经六天六夜披麻戴孝守灵和做道场（丧礼法事）方可下葬。守孝六天和做道场，苗人没有过的事。事主及多位乡亲找来巴狄雄商量。巴狄雄说，阿婆洪福齐天，她四代同堂，儿孙绕膝，是上帝的宠爱，她活到96岁，是老天的安排，哪有死不对日子的道理。结果，阿婆得以在两天内入土。

巴狄雄还说，八达苗乡的苗人是从外地迁来，与瑶族人择邻而居的，瑶人婚礼丧事一切从简，苗人理应入乡随俗，丧事不必繁琐。

说到择邻而居，我又想起不久前巴狄雄“变通”处理的一件事。一位年逾古稀的兄弟民族妇女不幸溺水身亡，该民族有在外丧命不得将尸体接回，就地及时埋葬的风俗。但死者的几个子女觉得操劳一生的母亲在村外不远处发生意外，连亡灵都不能回家，无法接受。他们上门找到巴狄雄。巴狄雄思索后，说他们的母亲虽不是苗族，但她与苗族杂居多年，她和孩子们都会讲苗语，可按苗族的习俗处理。最终，他们在自家房头临时搭建一个简易的棚屋，将母亲接回守孝，次日顺利安葬。

巴狄雄“变通”一事，誉传十里八村。有人说，那些与人性化相悖的陋俗，真该摒弃。

话说收费。巴狄雄主事向来不提价码，只是在招魂环节由事主自愿，在那碗大米上压上一些利市钱币，一般不超过本地山民一天的酬劳，交由巴狄雄收取，当是酬金。针对如此低廉的酬劳，我探问巴狄雄，回答是：帮衬、搭手是苗家人的风尚，人总会有求助于人的地方，他自己也一样。

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莫景春老师在获奖感言中说道：“随着时代的发展，社会的变迁，这些可贵的民族精神记忆或者消磨，或者隐藏。作为一个作家，我有责任去挖掘，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。”他深情书写，用心记录“民族灵魂深处的最珍贵的东西”。

于是我想，我缀字练笔记下这些散落在苗乡桑梓的微末逸事，是否也称得上可贵呢。至少，我觉得，与鬼神打交道的巴狄雄却也如此纯朴厚道，让现实生活里的人心生暖意，是把习俗文化的内涵体现出来了的。

于是，我交代自己，赶紧建立一个专属的文件夹，将老屋记忆，秸秆味和黄泥香，小鸟和枫叶的对白收纳惠存，同时，把巴狄、巴狄雄和苗族丧葬习俗的这些信息一并录入，然后，连同自己漂泊的灵魂也安放进去。